陳杰先生,首先非常感謝您能接受我們的專訪。您是中國飛機租賃行業(yè)的先驅之一,業(yè)內不少朋友還說,您是中國飛機租賃業(yè)的“男一號”,您能否簡要介紹一下您的航空業(yè)從業(yè)生涯,當初是如何與飛機租賃業(yè)結緣的?
“男一號”真的稱不上,不敢當。我是1986年大學畢業(yè),加入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(CITIC)的銀行部租賃處工作,這個銀行部,就是現在中信銀行的前身。那時的我就是“小白”一枚,對于租賃一無所知。當時的租賃處處長是王憶華,她是中國租賃業(yè)的前輩和創(chuàng)始性人物.
她領導下的租賃處要開拓新業(yè)務,正好我是新來的,英文底子也不錯,就讓我負責飛機租賃新業(yè)務,從此開啟了我的飛機租賃業(yè)從業(yè)生涯。
1989年我離開中信,自費留學到了美國就讀于紐約州立大學,拿到了管理學碩士學位。1992年畢業(yè)時,我就開始投簡歷找工作,因為我之前在中信公司租賃處的工作經歷,所以我的簡歷主要投向了投行,同時也投了一份給一家飛機租賃公司,就是總部在洛杉磯的ILFC(International Lease Finance Corporation)。有一天我就接到了一個來自洛杉磯的電話,電話那頭是John Plueger, 他當時是ILFC的市場部副總裁(現任Air Lease Corp公司總裁兼CEO),他和我說,ILFC的(時任)董事長Leslie Gonda正好要到紐約,于是安排了和我的面試,面試地點是在紐約華爾街的AIG總部大廈(American International Group,美國國際集團是ILFC的母公司,當時全球最大的保險金融集團)。和Leslie Gonda先生的面試結束幾天后,ILFC又給我打電話,說約我飛到洛杉磯去二面。你知道我當時只是一個自費在美國留學的窮學生,一邊讀書一邊打工,過得也很拮據,從來沒去過加州,一聽有一個免費坐飛機去洛杉磯的機會,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。到了洛杉磯見到了Steve Hazy先生,他時任ILFC的CEO。ILFC公司就是Steve Hazy、Leslie Gonda和他兒子Luis Gonda三個匈牙利移民一手創(chuàng)辦的。面談結束后,他們幾個公司領導和我一起吃中飯,飯桌上他們說:陳杰,我們給你一個Offer,你來洛杉磯加入我們吧。我盡管初心是想進紐約的投行,但到了洛杉磯,覺得也是個好地方,那就先來干1-2年再說吧,結果就一直干到了現在。2010年,Steve Hazy先生離開ILFC,另起爐灶創(chuàng)辦了Air Lease Corp(ALC),我也一起加入ALC,繼續(xù)負責中國和亞洲地區(qū)業(yè)務。
您加入中信公司租賃處開始做飛機租賃,那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,那時候,國內的飛機租賃業(yè)可以說是一片空白。當時的飛機租賃行業(yè)環(huán)境和今天相比有何不同?
上世紀80年代,中國可以說是沒有飛機租賃,只有傳統(tǒng)的設備租賃。所謂“租賃”的概念,那時候在中國還很模糊。而類似飛機融資租賃這樣的杠桿租賃,因為還需要利用國外的稅法結構和財務安排,所以中國租賃公司或機構根本不具備相應的能力獨立去做。到了90年代,中國航空公司和銀行金融機構們開始接觸和參與飛機租賃業(yè)務,但也都是融資性租賃,而飛機經營性租賃市場是被外資飛機租賃公司壟斷的,可以說沒有競爭。
30年前的中國飛機租賃市場環(huán)境,和中資機構的市場地位,完全不能和今天相比了。從根本上來說,是因為中國如今的國力、經濟體量、和中國金融機構在國際資本市場中的地位,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了。與此同時,中國航空運輸業(yè)的體量和市場地位,也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中國已經發(fā)展成為全球最大的航空運輸市場之一,并依然潛藏著巨大的潛力,中國航空公司們也在過去30年里異軍突起,做大做強了。
給我們講講您的第一單飛機租賃業(yè)務的故事吧
我在中信租賃處時,既然負責開拓飛機租賃新業(yè)務,就跑去聯系民航總局財務司,當時中國民航還沒有實行“政企分離”改革,中國還沒有航空公司呢,那時候民航局財務司司長是李爭先生,副司長是海連成先生,我向他們了解在國內做飛機租賃的情況。當時,中國民航正好要進口一架洛克希德公司的C-130貨機。我們得到這個消息后,就開始聯系國外的相關公司,然后就找到了TTG(The Transportation Group),它是美國一家做飛機租賃的投資銀行。當時的飛機租賃,主要是融資性租賃,利用德國或日本的稅務結構來做。TTG也很想找一個中國的合作方,于是就和我們中信合作來做這架C-130貨機的租賃項目,利用日本稅務結構來做,項目在1987年完成,飛機于1987年12月在北京首都機場交付。
這是我本人、也是中國公司參與的第一單飛機租賃交易。當然,在這單交易里,我們只是參與方之一,說實話,這種杠桿租賃,涉及日本或德國的稅法結構,財務制度,其實挺復雜,當時中國公司很難獨立完成的。
1992年我加入了ILFC,是他們的第一個亞洲籍員工,當時負責中國和亞洲市場。我在ILFC的第一單飛機租賃業(yè)務,是1992年和中國西南航空公司(現國航西南分公司的前身)簽署的3架B737-300飛機經營性租賃交易,租期12年。
這也是ILFC在中國的第一單業(yè)務,從而開啟了ILFC和中國民航業(yè)的合作大門。當時,ILFC在亞洲市場的業(yè)務份額,只有3%,而2010年我離開ILFC時,中國和亞洲市場份額超過33%了。
您這么多年的職業(yè)生涯里,最值得銘記的高光時刻是什么時候?
在我見證中國民航業(yè)過去30年跨越式發(fā)展的過程中,值得銘記的時刻或故事,遠不止一個。我分享幾個我覺得有代表性意義的故事吧。
在上世紀80/90年代的飛機租賃交易中,外資租賃公司都要求中國航空公司提供中國三大銀行(比如中國銀行)出具的銀行擔保,而且擔保金額的是飛機的總價值,而不是租期內的所有租金。就像,你向房東租用一套公寓,房東擔心你的付款信用,要求你出具一個銀行資金擔保,擔保額是整套公寓的房價,這大大增加了租客的成本,因為你去問銀行要保函,是有成本的,可在當時,這是中國飛機租賃交易的慣例,我和中國西南航空公司的第一單飛機經營性租賃交易中,西南航空公司也是提供中國銀行的保函的。
但后來,我在ILFC和中國航空公司做了第一單不需要銀行擔保的飛機租賃交易,只需要看航司自己的信用,和一定的保證金,這應該說是開了先河。
還有,ALC也是落戶天津東疆保稅區(qū)的第一家國外飛機租賃公司。2012年11月,ALC通過設在天津東疆的項目公司租賃給南航6架飛機,這是中國首單飛機跨境轉租賃結構交易。
另外,在和中國航司的合作中,我也見證了很多的“第一次”。
比如,目前中國民航機隊中的空客A320系列飛機數量接近1700架,幾乎占據半壁江山,而中國民航的第一架A320系列飛機,是我在ILFC時租給中國航司的。1995年12月22日,我們(指當時陳杰先生任職的ILFC公司)出租給四川航空的第一架空客A320飛機在法國圖盧茲交付,這是原本運營前蘇聯Tu-154客機的四川航空所引進的第一架西式先進客機,也是中國民航引進的第一架空客A320系列。
值得一提的是,2015年5月21日,我們ALC公司(Air Lease Corp)又向川航交付了其第100架空客飛機。可見,我們和航司客戶之間的合作關系是源遠流長的,而不是做一竿子買賣。
再比如,我們知道波音的B737 Classic系列包含B737-300,-400和-500,其中B737-400是后來B737NG的主力機型B737-800、以及現在的B737-MAX8的前身。但早年,中國民航一直有B737-300,沒有B737-400,波音一直想把B737-400引進到中國。而中國民航的第一架B737-400,也是上世紀90年代,ILFC租給海南航空的。
再再比如,當年的武漢航空公司(現東航武漢公司的前身),用的也都是前蘇聯Tu-154飛機,而他們的第一架西方飛機B737-300,也是在1993年我們(指陳杰先生時任的ILFC公司)租給他們的。
再再再比如,中國新疆航空公司在2002年并入南航之前,也是運營的Tu-154飛機,而它們的第一架西方客機B757-200,也是1997年ILFC租給他們的。
再再再再比如,澳門航空公司(現國航旗下)從無到有,它們的前三架飛機也都是我當時所在的ILFC公司租給他們的。我最早去拜訪澳門航空的時候,他們還沒開張,我到了澳門政府大樓里的一個辦公室,里面坐著8個人,問了一圈,才有人指著他對面的同事和我說:這個人負責澳門航空。1995年11月澳門航空首航,從澳門飛北京,一架A321-100飛機,序號MSN550,注冊號B-MAA。
我和Steve Hazy先生也坐在飛機上到北京轉了一圈又飛回澳門,所以我和Steve Hazy先生是澳門機場出境的第一個旅客,也是澳門機場進港的第一個旅客。
再有,2000年初,我們還和總部位于沈陽的中國北方航空公司(2002年與南方航空合并,現南航北方公司)做過一個大單:我們租給北方航空23架空客A319新飛機,同時又以售后回租的方式買下了它原有機隊中的23架MD-82老飛機,所以總共46架飛機,這也是ILFC在中國最大的一筆交易合同。
最后,講兩個中國大陸以外的故事。
2014年,馬航的MH17航班在烏克蘭被擊落,馬航MH370航班又莫名失蹤,兩個航班都是B777飛機,旅客對于馬航的B777飛機有了心理陰影,所以馬航決定改用空客A350-900,而馬航的第一架空客A350-900飛機,是我們ALC租給他們的,一共簽了6架。
以及,臺灣的第一架B787,蒙古的第一架B787飛機,都是我們ALC租給他們的。
這些是在我職業(yè)生涯中值得回憶的故事,也算為中國和亞洲飛機租賃業(yè)的發(fā)展貢獻了一點綿薄之力。
航空業(yè)是個高度周期性的行業(yè),但過去的經驗似乎告訴我們,鑒于飛機資產本身的流動性,以及飛機出租人在行業(yè)下行期為航司提供急需的資金流動性的能力,所以飛機租賃業(yè)在某種程度上是逆周期的,往往一次行業(yè)性危機過后,飛機租賃比例就會有所上升。您認同么?
圖片 :對于飛機租賃業(yè)具有逆周期性的看法,我并不太認同。所謂逆周期性,是說你不好的時候,我反而好,但飛機租賃公司和航空公司是同一條船上的,是命運共同體。只能說,因為飛機租賃公司不參與飛機運營,而是為航司提供金融服務的,所以在疫情這樣的行業(yè)危機面前,我們相比航司更加穩(wěn)定一些,但不能說是逆周期的。比如,挪威航空和澳洲維珍航空公司都因為疫情打擊而宣布破產重組了,這兩家航司的現金流就出問題,支付飛機租金就也會出現問題,進而影響出租人的收入。如果100家航司客戶里,30家都出問題,飛機租賃公司肯定也要跟著出問題。
當前疫情給航司帶來的破壞性影響,我們明顯看到了,那它給飛機租賃企業(yè)帶來了怎樣的影響?以及,在危機背后,蘊藏著什么機遇?
像當前疫情這樣的全球性危機,的確從沒見過,仿佛全世界都按下了暫停鍵,這導致了全球航空業(yè)幾乎處于癱瘓狀態(tài)。我們都已經在家辦公了一年多了,可能中國現在恢復的情況好很多。
類似挪威航空這樣的航司接連破產重組,租賃公司不僅租金收不到了,還要擔心飛機資產的安全性。就像你出租一個公寓給租客,現在租客的經濟狀況出了問題,不僅不付房租了,還可能霸占著你的房子不還給你,甚至拿你的房子去抵押貸款去了,這是飛機租賃公司當前面臨的重大挑戰(zhàn)。
那對于飛機租賃公司來說,危機中的“機”在哪里呢?
首先,像此次疫情這樣的全球性危機我們沒見過,但我們見過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、2003年的SARS、2008年的美國次貸危機等。而在每次行業(yè)危機中,面臨旅客需求下滑、飛機大面積停飛,航司都會淘汰老舊機隊來節(jié)省成本以自保,所以我們就會看到類似A330、A380、B777、B747、以及老一代的A320/B737系列飛機紛紛提前退役。航空公司在縮減運力的時候,肯定拿老飛機開刀,因為老飛機更耗油、維修成本也高、安全性也更差一些。
比如海航,我和海航剛剛接觸的時候,他們還沒有飛機呢,后來ILFC最多的時候租給海航將近20架飛機。但目前,我們ALC在海航也就2架B787-9飛機。那你說,海航再怎么重組,它會淘汰787么?
危機終會過去,就算當前的疫情危機,有的說要2-3年,我們覺得明年就會有好轉。比如我今天早上看到一個數字,2021年美國幾大游輪公司的提前預定量(Advance Booking),已經超過2020年同期的70%了,因為大家在家憋了一年了,都盼著出行,不管是商務的還是休閑旅游的。一旦市場開始好轉,航司又要重新引進飛機,不管是自購還是租賃,但肯定是引進油耗更低、技術更先進、更環(huán)保的新一代飛機。
這就給類似ALC這樣的飛機租賃公司提供了未來的機會,ALC公司機隊非常年輕,平均機齡不到4年,我們是直接向空客波音下訂單買新飛機然后租給航司,做飛機生命周期的前10年。
其次,疫情給飛機租賃公司提供了難得的低成本融資的機會,特別是對于ALC這樣的投資級別(Investment Grade)的公司來說。決定一個公司成敗的關鍵,就是你的產品、你的客戶和企業(yè)的運營成本,而對于資金密集型的飛機租賃公司來說,資金成本是公司成本中非常大的一塊。ALC剛剛于上個月(2021年1月),公開發(fā)行高級無抵押票據(Senior Unsecured Mid-Term Notes)完成融資7.5億美元,利率只有0.7%。所以在行業(yè)下行期,我們以很低的成本拿到錢,對我們下一步的發(fā)展就很有利。
是不是疫情對于ALC來說影響相對小一些?
是的,我們肯定也有遇到客戶租金拖欠、延付等情況,影響我們的Revenue,但對于ALC來說,情況并不嚴重。昨天(2月22日)ALC剛剛公布了2020年的財報,從中你可以看到一些確切數據:ALC公司2020年的年營收約20億美金,僅比2019年下降了0.1%。截至2021年2月22日,我們的延付租金額為1.44億美元,僅占當前公司可用流動資金的1.9%。截至2020年12月31日,我們的租金支付率為88%。但如果你去看其他飛機租賃公司的數字,情況就會有所不同。
我們和航空公司是命運共同體,而航司是我們的客戶,我們常說,客戶就是上帝,這不只是一句口號而已,所以飛機租賃公司要做就做雪中送炭的事兒。我們有一句話叫做:
行業(yè)春天的時候,航空公司需要我們的飛機機隊;
行業(yè)冬天的時候,航空公司需要我們的金融支持。
Good Times, airlines need us for our order book;
Bad times, airlines need us for our balance sheet.
當行業(yè)好的時候,航司急著想要新飛機,我們有新飛機;當行業(yè)不好的時候,我們的Balance Sheet肯定比任何航空公司都要好一些,那既然我們日子相對好過一些,我們就互相幫襯著,共度難關。
疫情之后,全球民航機隊結構會發(fā)生怎樣的根本性變化?以及,飛機租賃公司又該如何相應地調整和優(yōu)化自己的機隊資產配置結構?
關于機隊結構的變化,我們前面其實已經有所談及,我們說為了在危機中求亡圖存,航空公司的老舊機隊肯定會被提前淘汰。但如果沒有疫情,航司機隊的新老更替就不會發(fā)生么?不是,疫情只是加速了這個過程,把機隊新老更替的時間點提前了。
比如,A380和B747飛機退出歷史舞臺,不是因為疫情,而是航空運輸業(yè)的市場需求發(fā)生了根本變化。以前的航空運輸網絡結構中,我們強調“樞紐”的概念和模式,比如最典型的就是迪拜樞紐,阿聯酋用國家的力量,把迪拜建設成亞歐、亞非之間的航空中轉樞紐。建樞紐,就要把客流集中起來,所以就需要大型寬體飛機,比如阿聯酋航空是全球最大的A380飛機運營商。但是,近年來,大家理念發(fā)生了很大的變化,都在談點到點,談哪里到哪里又開通了直飛航線。因為新一代的飛機技術,讓雙發(fā)寬體,甚至窄體飛機,都具備了跨洋跨洲的航程能力,而且經濟性更好。以前我如果在成都,要飛溫哥華,只能先飛到上;虮本┲修D,但現在有B787或A350這樣的雙發(fā)寬體機,可以從成都直飛溫哥華了。那你作為乘客,是更愿意中途中轉幾次呢,還是點對點直飛?
所以等到疫情過去,航空公司的老舊機型退役之后,它們肯定不會再走老路了,而是根據市場需求變化和航線網絡需要,引進新一代技術飛機,開拓更多的點對點直飛航線。比如飛澳大利亞,就不一定都要先到悉尼或墨爾本了,還有阿德萊德、佩斯等很多其他城市選擇。
那對于飛機租賃公司來說,如果你的機隊和航空公司下一步的機隊配置需求不匹配,你就會被OUT。
拿我們ALC公司為例,我們目前的機隊結構如下:
你會看到,我們機隊的寬窄體比例大概3:7,機隊區(qū)域分布的話,亞洲最大,歐洲其次,美國最少,不到10%。
對于寬窄體比例、機隊機齡、機隊區(qū)域分布等等,我們當然會有很多想法,但所有想法的核心出發(fā)點,還是之前說的,要和市場需求、航司未來的機隊配置需求同步。
ALC公司成立于2010年,其實比很多中國飛機租賃公司起步都要晚,但經過短短10年的發(fā)展,ALC公司的機隊資產規(guī)模已經排進全球TOP 5了。和其他飛機租賃公司相比,ALC有何與眾不同之處?
我覺得,ALC相比于其他飛機租賃公司,有5點不同:
團隊 - ALC公司在2010年白手起家,但我們的人可不是白紙一張,而是一個非常有經驗的團隊,基本就是原來ILFC的團隊。人是第一生產力,比如我們有Steve Hazy先生,而且全世界就這么一個Hazy先生。
資金成本 - 我們非常清楚,資金成本,對于一家飛機租賃公司的發(fā)展至關重要,所以我們ALC在成立之初,就有一個清晰明確的目標:要把ALC做成一家投資級別的公司,這意味著更低的融資成本、更多元的融資渠道。所以我們上市之后,公司一直秉持穩(wěn)健的發(fā)展態(tài)勢,絕不盲目擴張,我們的杠桿率不到3,其實我們完全可以融更多的資金,做更大的規(guī)模,但這不是我們想要的,我們不是什么都做的。
客戶基數 - ALC擁有一個全球分布的多元客戶群,這帶來的是我們的飛機資產全球配置能力和抵御風險能力。西方不亮東方亮,ALC公司總部在美國,但我們放在美國的飛機并不多,亞洲最多,歐洲第二,因為中國和亞洲代表著未來。
機隊配置 - 經常有朋友問我,說到底應該怎么做市場調研?如何選擇機型?我就說,你們都不用做市場調研,跟著我們買,ALC買什么飛機,你們也買什么就對了。你看我們ALC有A380么?有B747么?
客戶關系 - 最后一個,也是至關重要的:我們ALC和航空公司之間的長期合作伙伴關系,是別的租機公司學不來的。我在前面談到了我們和川航的故事,川航的第一架飛機,和第100架飛機,都是我們做的。其實不光是川航,我們和國內很多航司都攜手合作,風風雨雨一起走過了幾十年了,這是我們的公司理念,我們ALC的人,都重在和客戶建立長期的合作伙伴關系。
ALC的未來發(fā)展目標是什么?
ALC的發(fā)展目標,絕不是做行業(yè)第一或最大,我們不做華而不實的事兒,但我們想做一個最有競爭力、最受客戶信賴的飛機租賃公司。做最大沒有意義,我們這幫人當年在ILFC的時候,和GECAS兩大巨頭爭霸,不是第一就是第二,但除了一個虛名,有什么意義呢。所以我們不想做最大,只想做最強,從而為客戶提供更好的服務。
您和中國航司們打了這么多年交道,想聽聽您對于中國航司們的觀察和點評。
我在中信參加工作起,就開始和中國航空公司打交道,這么多年下來,我的一個總體體會是,中國航空公司的發(fā)展速度非常驚人!比如中國三大航,不管你從什么指標來衡量,都是全球TOP 10的航司。
中國航司的發(fā)展優(yōu)勢體現在:
1. 國家實力 - 航司的發(fā)展,根本上是以國家實力、經濟地位為依托的,有錢了才能買飛機。而中國的國力和經濟地位不斷提升,這是中國航司發(fā)展的底氣。
2. 市場規(guī)模 - 和新加坡等不同,中國是個地理和人口大國,擁有龐大的國內市場,而且潛力還遠未釋放,中國的中產階級才多大?中國有多少人還沒坐過飛機?
3. 后發(fā)優(yōu)勢 - 中國航司起步晚,原來底子薄,所以發(fā)展速度非常快,機隊都比較年輕,飛機都很新。
4. 服務水平 - 中國人注重服務質量,和以客戶為本的文化,中國航司的機上服務水平是歐美航司沒法比的。你在美國坐飛機,機上就沒服務,給你一瓶水都像是施舍,在中國坐1-2個小時的航班,都能吃到熱菜熱飯,這在美國是不敢想象的。
再來補充幾點區(qū)別和不同。
所有制不同 - 這是中外航司的核心區(qū)別,中國三大航是國有的,而歐美航司大多是私營的。所有制不同,會導致公司運營理念、機制和效益都不同,私營航司追求的是股東利益最大化,國有航司保證的是國家利益最大化。面對市場變化,私營航司反應更快一些,中國航司相對遲鈍一些,因為決策機制不同。在應對行業(yè)危機時,可以調用的資源也不同。國有航司可以調動國家資源來幫助渡過危機,你看中國三大航沒有一家裁員的。
發(fā)展階段不同 - 歐美國家航司已經進入了成熟期,只能靠精耕細作,中國航司還處于成長期。基礎設施也不同,你去看美國的洛杉磯機場,就是個農村,而中國的機場都又大又新,還到處在建新的。
從外資飛機租賃公司的角度,您如何看待中國國產的ARJ21和C919飛機?要想獲得外資租賃公司的青睞,中國國產飛機還有哪些路要走?
我的確在一家外資租機公司工作,但我很難拋開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色彩來談這個問題。
中國要想強大,制造業(yè)一定要做強,而航空制造業(yè)是高端制造產業(yè),它關聯著幾乎所有工業(yè)領域的技術進步,特別是航空發(fā)動機,是工業(yè)皇冠上的明珠。中國以前買前蘇聯的飛機,現在買西方歐美的飛機,但中國造自己的飛機這條路,一定得堅持走下去,盡管這條路上布滿荊棘,長途漫漫。
你看看波音和空客走了多少年才有了今天,我們才干了多少年?所以一定要做好“打持久戰(zhàn)”的準備,C919要做,C929,C939,C949,C959…要一代一代產品做下去,你別指望到時候全球很多航空公司都飛C919,這不現實,但經過前面1-2代產品的摸爬滾打后,也許C939就能飛到全世界了。
同時,從一家飛機租賃公司的角度,我們也是非常希望看到中國商飛做大做強,飛機制造業(yè)如果從當前的兩強爭霸,到三足鼎立,競爭更充分了,也給了我們更多的產品選擇。
這幾年中資飛機租賃公司都起來了,而且業(yè)務重心都放在中國和亞洲,ALC如何看待和應對?你們在中國和亞洲市場的定位和目標又是什么?
對于中資飛機租賃公司的崛起,說實話我們會在一些國際性行業(yè)會議場合聽到一些微詞,覺得市場規(guī)則被打破了等,但對于我們ALC來說,我們非常歡迎中國飛機租賃公司加入到這個行業(yè)中來,大家一起競爭又合作,共同把這個市場做大。
ALC從來不追求規(guī)模,也不想做行業(yè)最大,所以我們是有所取舍的。而且中國市場足夠大,全球市場更加大,足以容納更多的人,所以這不是你死我活的游戲,而是大家加入進來,共同進步的過程。如果飛機租賃行業(yè)沒有新鮮血液加入,而是被兩三家老牌租機公司壟斷,行業(yè)就不會有創(chuàng)新和進步,大家都躺著吃老本了。
中國飛機租賃公司這幾年發(fā)展得不錯,它們有母公司銀行給他們“輸血”,所以錢不愁,這是他們的優(yōu)勢,但他們必須要學會和資本市場打交道。其次,中資飛機租賃公司都在努力嘗試走出去,做國外市場,當然還沒辦法做到客戶全球分布,但方向是對的。
等到大家共同把飛機租賃市場做大,規(guī)模以上的飛機租賃公司多了,資本市場對我們的態(tài)度就不一樣了,飛機制造商對我們也會不一樣了,F在能向空客或波音訂購飛機的租機公司并不多,那如果有更多的租機公司向波音空客訂購飛機呢?
所以不管是我個人,還是從國外租機公司的角度,都對中國租賃公司的崛起喜聞樂見。
您和Steve Hazy先生共事了幾十年了,他是航空業(yè)界的一位傳奇性人物,被譽為“飛機租賃業(yè)”的創(chuàng)始人。您眼中的Steve Hazy先生是怎樣的存在?
這么說吧,如果沒有Steve Hazy,你們今天也不會來采訪我,我也不會有這么多經歷。我從1992年開始和他一起工作,我的思維方式,講話方式,都耳濡目染受到他的影響。
Steve是1946年出生在匈牙利,那時候的匈牙利是共產黨執(zhí)政,屬于前蘇聯的勢力范圍,他說他小時候去上學都要佩戴紅領巾,上課時要雙手放在背后,身體坐正,教室正前方掛著馬克思、恩格斯、列寧等的畫像,這我小時候在北京讀書是一模一樣。
Steve12歲的那年,全家移民到了美國,然后他白手起家,在美國創(chuàng)下一片天地(以40億美元財富位列福布斯2020年美國富豪榜第186位),不僅如此,他還創(chuàng)造了一個行業(yè),他是飛機經營性租賃之父,他不僅僅在飛機租賃領域,在整個航空界,都很有威望。空客波音設計什么飛機,都要征求他的意見。空客最初推出A350飛機項目的時候,被Steve公開“炮轟”,最后不得不重新設計,才有了后來的A350 XWB,他的影響力可見一斑。
他真的是一個航空迷,他說剛移民到美國的時候,人生地不熟,他最常干的事,就是跑去紐約愛德懷德機場(現紐約肯尼迪機場的前身)看飛機起飛降落。他現在自己是個飛行員,我們公司有公務機,我和他這么多年如果一起出差坐公務機,他都是自己開飛機的。
他曾說:我的血液里流淌著航油,我的DNA里蘊藏著機隊規(guī)劃密碼。
要做好機隊規(guī)劃,最基本的兩點:
1. 你要對飛機性能了如指掌,什么飛機能裝多少乘客飛多遠等等;
2. 你要熟悉航空公司的運作模式;
Steve在20來歲時曾自己創(chuàng)辦過航空公司的,他對飛機的癡迷,都成癖了。我隨便講個他的故事,我們一般坐飛機途中會看個書,看個電影啥的,但你猜Steve看什么?OAG Aviation發(fā)布的各大洲航空公司航班時刻表。我和他經常一起出差,他一直捧著看了這么多年了。
有一回我和他一起去亞洲拜訪一個航司客戶,那本來是一次禮節(jié)性的拜訪,沒有具體業(yè)務要談的,到了晚上,航空公司老總請我們吃飯,飯桌上,Steve就問那位老總:你們新開的某條航線,你們用A機型一周飛兩班,為什么不用B機型一周飛三班呢?B機型比A稍微小一點,但更省油,航程也夠得上啊,而且用小飛機一周多飛一趟更有利于培養(yǎng)航線呀。那位老總一開始有點懵,畢竟是老總,平時沒管那么細,等了解完情況后,覺得Steve講得很有道理啊,問下面的人這個B飛機有沒有,下面的人說有,但不夠。于是在飯桌上,這位老總就拍板找我們租新飛機。
所以他對于航空業(yè)是真愛,也真懂。
另外,由于他在匈牙利長大,后來到了美國,完全不同的社會環(huán)境,所以他對于不同的文化和價值觀都很包容,而不像一般的美國富豪一樣高高在上,目中無人。他現在這么大一個老板了,出差從來沒有助理拎包啥的,我和他一起出差到酒店CHECK IN,大家一起排隊,我排前頭就我先入住,拿完鑰匙我朝他揮個手就先走了,他從來不擺老板架子。
他對于我們ALC來說是無可替代的。他看過無數的航空公司“起高樓”、“宴賓客”、“樓塌了”,別說他了,我跟著他這些年,我也見證了類似海航、深航等從無到有的歷程,也看到了東星航空等灰飛煙滅,所以這樣的閱歷,加上他對于飛機和航空業(yè)的熱愛和洞察力,真的是無可取代的。
我們的提問就到這里,最后,還是再次感謝您能接受我們的專訪,并祝您新的一年工作順利,身體安康。
謝謝!我?guī)缀醪唤邮苊襟w采訪,你們是我第一家接受采訪的中國媒體。業(yè)界友人和我介紹你們的時候,我了解你們是帶著一些情懷在用心做點事情,所以我覺得也算是比較投緣,那就互相幫忙,互相成就唄。